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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读】他回到了“无愁河” 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
2023-06-15 13:30

《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  张新颖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这个假设,却有着极其现实的重要性,不是对于已逝的人,而是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活着还要写作的人。”

  曾推出《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的前半生》传记的评论家张新颖写过十几篇围绕“无愁河”的文章,集结成书,正是《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书中围绕黄永玉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展开一幅历史画卷,讲述几代写作者的有情人生。

  自2009年,黄永玉开始在《收获》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时,那种不急、耐心、从容的文风就注定了这是一部漫长的“长河小说”。后来,他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三部曲出版。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漫长的写作过程,也是黄永玉在“停不下来”的怀念里,唤回沈从文的方式。

  黄永玉是湘西凤凰人,沈从文是他的姑表叔叔。其祖上是拔贡,祖传砚田耕种,有着读书人的家传。对于黄永玉来说,沈从文不仅是自己一生的领路人,更是“人生的标杆”。正是在表叔沈从文的鼓励下,黄永玉才完成了离开凤凰小城、回到祖国、摆脱困境等人生重大改变。

  “他一次又一次无限遗憾地表示,要是表叔能看到,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他想象表叔会加批注,会改,批注和改写会很长很长,长过他自己的文字。写作,也是唤回表叔与自己对话的方式。”

  张新颖在书中提到,“布罗茨基曾经斩截地说:一个人写作时,‘他最直接的对象并非他的同辈,更不是其后代,而是其先驱。是那些给了他语言的人,是那些给了他形式的人。’(《致贺拉斯书》)黄永玉与他的表叔之间的关联,当然更超出了语言和形式。”

  不论是写沈从文,还是写自己,还是写其他,黄永玉想象中最直接的读者对象,是他的前辈们,“其中必定有,他的表叔沈从文”,而这条“无愁河”,同样滋养着后辈的读者,它潜藏着一股成就人的力量。

沈从文与黄永玉在“罐斋”家中

  张新颖也借由书中这些文章探讨了几代写作者与其所身处的时代的关系,以及他们在不同时代背景下激发出来的智慧和能量。书中既有有张新颖与黄永玉的对谈、有黄永玉的插画、有围绕《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随感、有对昔日同窗友人的追忆。在不同层面、不同维度,烘托出“无愁河”这一强大传统的影响力。

  书的作者张新颖,一九六七年生于山东,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曾获得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

  《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是作者继《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的前半生》《九个人》后的作品。进一步的是,这部作品的主角不再局限于一个人,而是“无愁河”这一强大传统本身——爱、怜悯、感恩。

  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第一部《朱雀城》出版时,黄永玉给读者的献词就是:爱,怜悯,感恩。这也是他写作《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题旨。

  在沈从文看来,“有情”即必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以及透过事功以上的理解与认识。而黄永玉对事物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他的绘画与文学创作,恰恰生动而丰富地诠释了“有情”

  沈从文和黄永玉这两代人,在精神实质上并非判然两条道路,更似是两股支流,汇入一条“有情”的长河。

  我们节选书中部分段落,也以此缅怀黄永玉先生。



黄永玉在家中

  ◎ 书摘

  黄永玉先生聊天记(节选)

  一

  二○一四年七月底,忽然收到李辉邮件:“黄先生八月四日九十岁生日,下午要办一个小范围的自助生日宴,黄先生问我,你有无可能来参加?请回复。”

  哪里有不参加的道理!我还没有见过黄先生,这么意外的好机会,怎么会错过。那时候正值暑假,我在山东老家,就从青岛坐高铁到了北京。八月四日下午,先与李辉、应红会合,坐他们的车,去郊区顺义太阳城小区。

  黄先生已经坐在小区会所里,西装,领带,烟斗。一见面,我还没来得及贺寿,黄先生就说:“你写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事情我大都知道,但还是停不下来,读到天亮,读完了。原先零零碎碎的东西,你完整写出来,就固定下来了。”

  我本来带了书送给黄先生,沈朝慧——沈从文当作女儿抚养的侄女,黄永玉的表妹——已经买了一本给他。李辉说,黄先生先读的还不是书,书还没印出来之前,就在《收获》上读了。

  所以黄先生接下来说:“也有缺憾,就是没有插图。”

  我说:“黄先生,我没有什么可插啊。您自己画,可我不会画。”《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在《收获》上连载,每期黄先生都画好几幅插图。

  我坐在黄先生的右手边,人逐渐来,问候黄先生,我站起来让位置,几次之后,就坐到了黄先生左手边。黄先生发现了,指着右手边的椅子对我说,你还是坐到这边来,我这边的耳朵好一点,说话方便。

  我问了一个不少读者问我的问题:“黄先生,沈从文四九年、五○年已经过得很不好了,为什么还写信让您回来?

  黄先生先是哈哈笑,说起话来就神情严肃:“噢,他,他是很会超脱的,他是很真实的,他已经超脱自己遭遇之外。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郑可先生,一个老先生,他也是。郑可先生比我早回来一年,从香港,并不等于他自己生活得非常好了,或者怎么样了,就很朦胧,很蒙昧。当时大家都看到好的一方面,个人的遭遇可以忍受,是吧;那么后来就感觉到……比如说住的地方,每一个教授都这么差,可大家都开心,感觉到朴素,大家都应该去怎么样,没有想到另外一方面的问题。我一回来就这样。香港的生活当然比这里好,一回来怎么这样呢?连我尊敬的人生活也是这样的,想那一定是有道理的,哈哈。所以说,基本上是很超脱。”

  接着,黄先生讲了一个故事:“沈从文有个年轻时候的朋友,是我的干爹,叫作朱早观,中央军委办公厅副主任。他是沈从文当年的小朋友,而且是我爸爸的亲家,他们的好朋友。这个人,脾气听说很怪,怪到什么程度呢,在延安的时候,让他做贺龙的参谋长,贺龙都不敢要,让他做彭德怀的参谋长,彭德怀不敢要,最后呢,王震要了,做了王震的参谋长,一直做到解放,打仗很厉害的。解放不久,他跑去看沈从文,抱了个大西瓜,‘你看啊,你要是早帮共产党,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好意,但是军人的那个表达法,粗,直。所以那种气势,压力很大。朱早观的那几句话,给他,也不好受。‘啊,哈哈哈,你要是当时帮着共产党,你今天就不怎样怎样,你看丁玲,啊,你看现在人家怎么怎么样……’”

  凤凰旧友、苗族将领朱早观到中老胡同看望沈从文,时间是一九四九年六月,其时沈从文正处在自杀之后的精神恢复过程中。

  黑妮过来,请父亲切蛋糕。谁说了一句,昨天这么热,今天这么凉快。黄先生道:“因为我生日嘛,当然天气好了。”大家都笑了。

  再坐下来,话题转到《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三大本八十万字已经出版了,第二部仍然在《收获》上连载。喜欢的人期待着,每两个月才能看一段,两三万字;也有不喜欢的人,非常发愁,怎么还不完、还不完啊。嘿嘿,早着呢,第二部走出了凤凰,走上了社会,但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现在写另外一个环境了,不是家乡。那个社会的学问很深奥。你比如说,当时的泉州,泉州的开元寺,有一个剧团,从宋朝传下来,它演的戏呀,佛经故事,还有宋朝的打诨,包括演完戏还有角斗,这都是传统。同泉州其他的戏,高甲戏啊,什么戏,不一样。我能够那么地碰到,真不简单。”

  “这个跟您的注意力也有关。也有很多人碰到,不注意就……”

  “本地人就都不注意。”

  “您的记忆力真好,很多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有的人说,我的人名太多了,是个缺点。我说我不写这个人名,事儿就出不来。人是跟着事儿出来的,没有人,就没有事儿。十一月份,我就特别写了一段声明,讲这个问题。我说,现在人名太多,你不要认真去看它,晃过去就行了。几百个上千个人的名字,你记它干嘛!你就记事情,这个事情是严肃的。我本来想写当代的文章,开头改了四五次,他们嫌故事太少。这是个大故事。后来我把这几段删掉了。你就往下看。看什么呢?老朋友,天天见面,哪有这么多故事嘛?不可能啊。讲啰里啰嗦的事!我就是讲这么啰里啰嗦的那一类事。最后我用‘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那一段,我说,我找‘我’也找了半辈子,就这么写就完了,不写别的。”

  黄先生抽了口烟,又说:“还有,对悲剧,不发感叹,就把这个端出来就是了。”

  又抽一口烟。“有个老头在乡下,专门研究李卓吾的,泉州的李卓吾,很多的版本他都有,是个小地主一样的人,村子里面非常富裕,我的同学在这个村子,福建南安。他喜欢我,让我到他楼上去,打开柜子,看,不要走近,你远远地看,他介绍,版本什么的。介绍到一半,他说,‘我累了,腰都酸了,下半你不用我介绍了,我就不介绍给你了。’我说,‘我是不是可以摸一下?’他说,‘你不能摸。’”

  黄先生讲得我跟他一起笑起来。

  “那是四十年代嘛,我说,‘现在你不要不好过。我长大了,来陪你,等赶走了日本人,我就来陪你去访书,我们到建瓯、到福州、到哪儿去访书。’他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笑,‘长大你不可能陪我访书的,你讨老婆,生孩子,哪里有空!’我说,‘我带了老婆孩子一起来陪你访书。’他掐着指头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那我等你来,你可一定要来。’五十年代他大概就没有了,地主,抄书,肯定没有了。我就不说这个,就只把事情说出来。他在泉州一代是最权威的……这一生碰到很多这一类的人,包括沈从文,不要下结论,他怎么惨啊;就等于‘伤痕文学’,你写‘伤痕’干什么,就写事情嘛。你不要以为人家都不懂,只有你懂,你把它写出来,不用的。”

  《无愁河》正写到与这位乡下老人相遇的故事,《收获》的校样刚出来。

  我跟黄先生说,《无愁河》第二部,《收获》正连载的这一部分,我看到您跟父亲告别的地方,特别感动。一个小孩劝慰父亲,不停地说话,说了一段,又说一段,还说一段,可是从头到尾,您没写父亲说话,一句没有。第二天父子分别,其实已是生死之别,您这个长篇那么“啰里啰嗦”,可是到这关头,反倒俭省到吝啬,不肯多写一句。控制得这么厉害。

  黄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父亲是二五年的党员,我妈妈是二三年的党员,现在很难想象。以前,我问我妈妈,你今年多大了?她说,跟润之同年;我说你见过吗?她说见过……”

沈从文小说《边城》插图 (一九四七年) ,为黄永玉木刻作品

  “您书里用这个姓,张,张序子,沈从文《来的是谁》写您家,说不姓黄,本来姓张,有什么道理吗?”

  “我本来姓张的。不晓得祖宗犯了什么法。有种传说是,我们湖南的房子都是板壁,木板墙,隔壁是个国舅,或者国舅的亲戚,我们这边小孩在念书——我们开私塾馆的,几百年都是教书的——他在隔壁那边看,这边的小孩拿着香棍把他眼睛戳瞎了。犯罪了,之后就跑到云南去,跑到云南多少年,再回来,改姓。这是我听说的。”

  黄先生又说:“沈从文,可惜,没写下去。”

  生日宴开始,自助餐,分散坐;还设一张大圆桌,八九个人,黄先生,沈朝慧和她丈夫、雕塑家刘焕章先生,我也被李辉安排在这一桌。我问刘先生年纪,他说是三○年生的,八十五,比黄先生少六岁。黄先生高兴,一桌子欢声笑语不断。

  宴后兴致更涨上来,几个人又去了黄先生家。黄先生最近找出沈从文的一幅字,才裱好,正好拿来,展开给大家看。

  饭厅一面墙上一幅大画,画面居中,是黄永玉勾勒的屈原,线条简洁疏阔;围着画像,沈从文“秃笔”小字写楚辞,起笔写《九歌》,写完,意犹未尽,又写《九章》,从上到下,从右到左,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约五十行,两三千字,止于《涉江》“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时在一九八二年,沈从文已经八十岁,写得这么酣畅淋漓,大有欲罢不能之势。

  客厅挂着黄先生祖母的肖像,是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早年的炭笔画,黄先生竟然能在五十年代的北京找到。

  黄先生拿出一瓶白酒,九十二度!这怎么喝啊?抿一小口,赶紧跟上几大口矿泉水,还是有马上要烧起来的感觉。一位老兄多喝了几杯,先告辞。半小时后又一位告辞,发现找不到自己的鞋:被前面那位老兄穿走了。打电话过去,已经醉到反复提醒也不觉得鞋有什么不对的程度。后一位只好穿着前一位的鞋离开。大家哄笑,你一言我一语编起故事,设想两位回家后如何向老婆交代。黄先生奇想谐谑,说得自己也大笑不已,眼睛眯成一条线。

  十一点始散。李辉周到,让我明天单独和黄先生聊聊天,当晚我就住在小区里的宾馆,黑妮事先已经定好了。

沈从文和黄永玉摄于1950年代  冯至摄


少年多谢相遇的世界

——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


  一、路线和年龄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二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翻开来是一张手绘地图,标着:“哈哈!这八年!”——从一九三七到一九四五年。这一部就叫《八年》。图上的红线,连接起一个个地方,划出了一个少年的“道路”;现在出版的是上卷,这张图上的路线,暂时只看到这么长就可以:

  十二岁的序子,离开家乡朱雀城(凤凰),到长沙一二八师留守处找爸爸;又随留守处经武汉、九江等地,迁往师部所在的安徽宁国;适逢一位远房二叔从师部回集美学校,序子就跟着二叔,经杭州、上海,坐船到厦门,考入集美初中;未几,日军攻打厦门,学校迁往安溪。厦门、安溪集美学校的生活,是描述的重点。但序子“异类”的行为,使他不得不离开安溪集美,另转入德化师范学校;德化待的时间更短,仓促逃离后,在同学老家过了个温暖的年,即往泉州浪游而去。这个时候的序子,十五岁。

黄永玉作品: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

  二、记忆力和多情、多谢

  写法呢?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出现什么就写什么。你得一再惊叹黄永玉记忆力之好,清晰,完整,实为罕见。偶有记不得的地方——从集美农林学校到安溪的路程、刚到达后的情形、晚自习照明用什么灯——特意标出,无限遗憾:“活了九十岁,一辈子对自己的记忆力从来颇为自信,唯独迷蒙了这三件事,以致留下了‘真空’,实在对不起自己和读者。”(210页)

  记忆力的问题似乎没啥好讨论的,有的人记忆力超群,有的人记忆力糟糕,天生的东西不必讨论。但除去天生的部分,记忆还有后天的运作,譬如你为什么记住了这件事而没有记住那件事,就是选择和舍弃。记忆有自动选择和舍弃的功能,但在自动之外,也还给个人留有空间。可以讨论的,就是这个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黄永玉记得那么多,记得那么细,是他的记忆力想要记得那么多,记得那么细。他的记忆力想要都记下来。

  为什么想要都记下来?概而言之,是因为他经历的人、事、物,和他都有关系,他对这些都有感情。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意思,其实关键正在这里。我经历了某些事,但我很可能觉得这样的经历对我没有一点影响,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当然更谈不上感情,日久年深,忘了也很自然。黄永玉特别,他不筛选,凡是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都和他的生命产生关系,由关系产生他的感情。所有的经历,不仅是好的,还包括坏的,都能够吸收转化为生命的养分。没有关系,没有感情,怎么记得住?

  所以,从这里,可以见出黄永玉的一个特质:用年轻时候的朋友汪曾祺六十几年前的话说,是“多情”,“对于事物的多情”。这话出自一九五〇年汪曾祺写的《寄到永玉的展览会上》,“多情”跟好多方面联在一起:“永玉是有丰富的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记性’,他的对于事物的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的不竭的创作源泉。”

  这种“对于事物的多情”特质,换作汪曾祺的老师、黄永玉的表叔的说法,就是对世界的“有情”。

  用黄永玉自己的说法,也是他常说的,是对世界的“多谢”。





  供图: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辑:许金艳
  责编:邓钰路

来源: 记者 许金艳 综合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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