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一场急雨浇灭了溽热，我和姐来到了北围里的田野边插秧。

　　我下了田，望着长长的田野，发起了怵。我还那么小，就要插秧，怪怨起父母心肠太狠了。

　　父亲拉着引线绳，对我说，乡下人，从小就得学会插秧。

　　姐比我大两岁，秧已经插得有模有样了。我左手拿着一把稻秧，右手捏出几株，插了下去。

　　那是我十岁时，初学插秧。父母也没有怎么教我如何插秧，我仿佛无师自通似的，也许血液里流淌着农民的基因，农活可靠自己慢慢摸索。

　　几年后，又到了双抢，我插秧已得心应手了。我和父亲说，爸，我和你比试插秧，我若赢过你，双抢过后，你带我去海盐县城玩。

　　戴着斗笠的父亲，头也不抬地说，好，只要你胜过爸，就带你去县城玩。

　　姐扑哧一笑，说小弟，你可要加油喽。

　　我摆开架式，屏住一口气，插起了秧，手脚像姐一样飞快。父亲不急不徐地插着秧，一脸的淡定，很有把握领先我。

　　起先，我和父亲并驾齐驱。他那边，秧苗在他手里像微风轻拂过水面，蜻蜓点水般，插落在田里，而我这边，泥浆翻飞，不管秧苗、间距匀称，插入了田里。

　　父亲渐渐领先我半个身形。我顾不上仰头看他，拼足力气追赶。顷刻间，秧插在前头的姐，被父亲追平了，我被他抛开了好几米远。

　　父亲站在田埂上，说好小子，才插几年秧，就想赢我了。你再长长力气，过几年再赢了我。但话说出来，你插秧上赢了爸，有多大能耐？你若在砚台里翻身，才算有能耐。将来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现在考虑清楚，还来得及。

　　几年以后，我十八岁，又和父亲比试插秧。我胳膊比几年前更粗壮了，插秧既好又快，姐已不是我的对手。去年父亲略胜我一筹，今年我有把握胜过他。

　　我和父亲一起下田，不费力地超过了他，而且一直将领先保持到田野尽头。平生第一次胜过父亲，我难掩兴奋，朝母亲大喊我赢了，爸输给我了。

　　父亲露出淡淡的笑容，不晓得是羞赧还是欣慰。我说爸你这下该带我去县城了吧。但他却赖起了账，说你赢在了体力上，爸输给你是迟早的事。你想去县城，再过几年，随时都可以去。但你将来若生活、工作在县城里，做个城里人，才是大志气。说完，父亲收回了笑容，我沮丧不已，喜悦一扫而光。

　　忙完了双抢，父亲依旧很繁忙，去年还挑着缝纫机，上门做裁缝出门工。几月前听说蚂蟥收购价很划算，便骑着自行车，拿着电筒，夜晚出门去了，拂晓前才回来。他头发渐渐发白了，脸也总是阴沉着，话越来越少，对我学习也从不过问，倒是母亲一直很关心我的考试。她常说，记住你爸当年说的话，好好考虑清楚，将来继续穿草鞋，还是穿皮鞋。

　　我已明白皮鞋和草鞋的寓意。当我看到初中班里那些城镇户口的同学，不用在双抢时节，顶着烈日下地干农活，我们这些农民子弟就很羡慕。她们可以穿着清爽的衣服，住在镇上干净、整洁的住宅楼里，而我们一脸黧黑的父母，总是很看重每一分钱，脸上终年笼着浓重的焦灼。

　　高考前夕，父亲突然紧张起来，常问我，最近学习累不累，要注意休息，补充营养。爸前些天抓了只野生甲鱼，舍不得卖，炖了给你补补。

　　高考结束，我如愿考上了高校，父亲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说，爸和你有过口头协议，只要你考上了，往后家里的农活，都不用你参与。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外地求学。

　　这是我二十多年里，第一次看见父亲笑得那么轻松，那么意味深长，仿佛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巨石，被我搬离了，他背脊仿佛慢慢挺直了，脚步也轻快了，他的精神气比好些年前还足。母亲说你考上了高校，你爸扬眉吐气了，他比谁都开怀。

　　暑假里，我想再寻一块田插秧，田里却改种了单季稻，也不再是以前传统的插秧模式，改成了抛撒种谷。我和父亲说，儿子还想和你比试一下插秧，看来，没有机会了。

　　父亲说，你已经赢过了你爸，爸仍旧穿着草鞋，而你已经穿上了皮鞋，爸输得开心，输得坦荡。

　　说完，他脸上又漾开了笑容，久久不散。

　　（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