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空气里到处都是香味的时候，鼻子很贪婪，眼睛更是。因为眼睛比鼻子更现实，眼睛希望能捕捉到香味真实的制造者。

我住的地方的周围，还是一片待建的土地，因此，这片土地还依稀保留着村落的形制。我很容易通过残存的河埠、竹林、桑树、河边照水的野蔷薇，判断出哪里是曾经的人家，哪里是农田。而众多的草木，四月伊始，也在这大片的土地上，拉开群芳争艳的帷幕。

最先闻到的是毛泡桐的花香。泡桐的圆锥花序如舞女的手臂，优美地托举着，迎着蓝天，迎着太阳，浅浅的蓝紫色融入将要入夏的天空。而它的钟形花冠里，篼着似兰非兰的香气。当风稍作休息的时候，香味便淅沥淅沥地掉落下来，树下的人，方能享受到高天上的馥郁。对我来说，普通事物慷慨的美德，让我珍惜和感动。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轻于老凤声。”和朋友在麦花暖烘烘的中午赏花，突然就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李商隐的“桐花”不局限在青桐还是泡桐，那我们在泡桐花树下深呼吸时，也没有深究李商隐的桐花是泡桐还是油桐。在一个无边阔远的意境里，过往光荣一时循序而来，而未来也正蓄势出发。一时间，赏花的人心里，也涌起希望的光芒。

才没过多久，野蔷薇花香了。可以说，蔷薇花香是惟一一种让人联想到“脂粉”的香味。那是幼时乡村生活记忆里的香气，走村窜乡的货郎的箱屉里，会有鹅蛋圆的粉饼，粉饼的香无疑就是那蔷薇花香。我一直羞于说出这种感受。脂粉，太女人味，并且多少有点风月的风骚和粉腻。后来，读到英国人莫里斯的书，原来，不仅仅只有我闻到花香里的脂粉气，时空里有很多人都会被一种历史的香味感动。

而蒸馏的蔷薇花香，保留着这部分的脂粉味，出生旷野的不羁还让这脂粉味带着些许活泼和俏皮。可以说，蔷薇花露，是我最爱的香露。

居嘉兴王店的朱彝尊在他的《鸳鸯湖棹歌》里，有记录本地妇女以蔷薇花露泽发的生活习俗：“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诗人作注：野蔷薇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香露，可以泽发。“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帐脂粉香。”脂粉香，原来一直在中国文人的审美趣味里，也在普通人家的生活里。而后者，更像日常生活美的高光时刻。

蔷薇花开，也是我劳动最繁忙的时候，需要在四月的雨中，抢得晴好。

因为荒，野蔷薇花开更恣意。采花的伴儿除了野蔷薇密集的倒生的皮刺，还有蜜蜂，还有鸟。劳动的时候，也是“诗歌”次第铺开的时候。

以前常常戏谑鸟儿叫“姐姐、姐姐”，安静地采花时，突然有了疑问，是“喈喈”么？“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没错的了，“喈喈”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象声词“喈喈”转换成“姐姐”的叫唤，飘在花间的声音顿时揉进了亲情的温暖，花香里发酵出爱的蜜意。

蔷薇花还没有完全褪尽，忍冬，也就是金银花又舒展。这个时候的鸟叫声，陡然变得浑厚，那是“关关”之声。“关关”的声音被放大、拉长，“gu——a——”“gu——a——”，“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演变成“姑恶飞鸣触晓烟”的生机盎然，还有高亢的骄傲。

回家择花的时候，家人看到伤痕累累的手，连叹辛苦。

因为诗歌的原因，我回了一句：好像重温了古老的诗歌和江南文人的闲居生活。

听起来有点矫情、做作。然而，诗书真的美化了劳动的生活，也因此，乐此不疲。读书的美好，不是在美好诞生时发现的，是在辛苦时深刻体会的，它让沉重轻盈起来。

采花的时候，又采了不少桑果吃。有一次，居然还发现了一棵樱桃树。和鸟争食，很是自得。然而，现在还有一个期盼，就是有一些野桃，正在成熟，有一些梅子，待黄。

我已年长，结婚生儿。不会唱“摽有梅”的歌了。但是，想着不久后的日子，还是齿颊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