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嘉嘉的朋友圈里西葫芦的出镜率颇高。今天摊西葫芦饼，明天煎西葫芦抱蛋煎饺。她平日就爱记录生活点滴，最近的日常是“研究西葫芦的100种做法”。

嘉嘉是我的高中同学，大眼睛，小圆脸。学生时代她很安静，说起话来嗓音清亮，带着一股浅浅的嘉兴方言的口音，那是我顶喜欢的乡音。

作为一个出生在禾城的姑娘，她成长在这片土地上，念了本地的大学，嫁给了同城的男孩子，她的孩子想必也将承袭那一口可爱的方言。这座城市镌刻在嘉嘉的名字里，也融合在她的生活中。

许多年前，为了答谢她前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和先生前往嘉嘉的父母家去拜访她和她的家人。车子沿着宛如利奥诺拉·卡林顿画中那般枯燥而单调的道路开了一阵后，毫不意外地迷路了。嘉嘉的先生前来为昏头昏脑的我们带路。几个拐弯后，公路、高楼被甩在身后，我们来到城市行将消逝的地方。那是一栋乡间随处可见的小房子，掩映在高高的树林中，门前一道小河在正午的日头下跃动、闪烁，宽敞的院落里一群白鹅正气势汹汹地把守着大门。环顾四周，碧绿的农田向四周延展，如海一般望不到尽头；那栋带院落的房子似小岛般，在这片海上轻轻浮动。那时候我对城市生活已滋生几分厌气，这次拜访如同一次闯入桃花源的经历，令人印象深刻，后来甚至将其写进了某个小说。

那天，我们在宽敞的屋子里聊天。嘉嘉的女儿那时还是婴孩，尚不会说话，像小兔子一般瞪大眼睛看着我们这两个访客。午饭由嘉嘉的先生下厨，饭后我们在田间散步，婴儿车里的小女孩在暖煦中睡着了。告别的时候，嘉嘉的父母在我们汽车的后备箱里堆满了自己种的蔬菜。明明是去答谢和叙旧的，结果又是满载而归，真叫人过意不去。

自那之后，我与嘉嘉很多年未见了。她对我说，今年家里新种了几亩地的西葫芦，她自己吃，也帮着家里卖。难怪要琢磨西葫芦的100种做法了。和她聊天之间，我的思绪又飞向了她父母家那片绿色的海洋，地里躺满了圆圆胖胖的绿色果实。据说，最近她的父亲头一回换上了智能手机，开通了微信，要求女儿给他换上吴彦祖的头像——一切都是为了卖西葫芦。为了能将图片通过微信传给买家，老父亲每天努力练习用手机给西葫芦拍照。不在地里时，他就把手机镜头前出现的一切物体（甚至是嘉嘉的母亲）都假想成西葫芦进行练习。从嘉嘉贴的照片来看，她父亲的摄影技术进步显著。

嘉嘉供图

在安徒生童话里，有一枚银币在世界上兜兜转转，去往不同的地方旅行。原本，嘉嘉父母家那片地里的西葫芦也会像那枚银币一样，离开暖洋洋的土壤，被装进盒子，运往批发市场。或许，其中的一部分会来到上海，而其中的某一根会来到我的手中。然而嘉嘉告诉我，由于诸多原因，她的西葫芦没有远行，而是被卖给了周边小区的居民。

这一个月来，不少上海的居民仰赖发放的物资维持生活。从江的这一边到那一边，大家原本刁钻的口味也异乎寻常地统一了起来。过去，你只喝阿拉比卡的咖啡，她非光明的牛奶不买，而今都不约而同地在朋友圈晒起了同一款浅蓝色包装的酸奶，大约因为这是物资里的标配。说到西葫芦，近日的上海保供套餐中常有它的身影。和嘉嘉一样，生活在上海的人们也开始钻研起西葫芦的100种做法。炒在饭里，拌在面里，煮在汤里。蔬果是土壤赐给人们的珍宝，每个收到西葫芦的人都再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我之前收到的几批物资中，一直没有西葫芦。色彩纷呈的西红柿、青椒、土豆、卷心菜之间，唯独不见那几颗圆滚滚的瓜果。看到嘉嘉在70公里之外为数以千计的西葫芦忙碌，我常常想象着那条连接两地的道路再次变得繁忙不息，而那些地里的西葫芦将会跃上其中的某一辆车，颠簸着，嬉笑着，朝我飞奔而来。不过，到了那时，也许主角将不再是西葫芦了。嘉嘉说：“希望夏天的时候，能给你吃上我家的葡萄。”

今天下午，终于，两条青绿色的西葫芦随着物资到了我的手中。它们是从哪里而来的呢？这一番路途，它们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一个月没有出门的我，真想好好问一问它们。可以确定的是，它们不是从嘉嘉父亲的地里而来的。但这也无妨，因为它们和嘉兴的那一片西葫芦一样，都是从四月温暖的泥土里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