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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甫讲故事 | 姚孝平
2022-01-22 09:33

收音机里的故事 摄影 姚孝平


  二十多年前,村东头有户人家,低矮的房屋,屋东边是个高高密密的竹园,一个鸡屋紧挨着门口,进屋要掀一挂焦黄色竹帘。春雨淅沥的午后,有个老人躺在藤椅里,闭着眼,旁边小凳上放一只旧收音机,房门半开。只听得房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有时是一个高亢的女声。混合着外面的雨声,竹园的风吹竹子沙沙声,门帘的撞击声,房间里一片寂然。直到收音机传出“且听下回分解”这句话,藤椅嘎吱响了几声,老人左手背后、右手开门,走了出来。此时,我正和这家的两个孩子玩弹珠。见状,我蹲着仰起头,望着这高大灰暗、仿佛从远古走来的容貌,立即站了起来,尊敬地喊了声“太太”。老人一笑,“好,等歇我给你讲故事”。这老人,是我的堂曾祖父,名字叫山甫,七十多岁了。


  山甫走到门口,坐着吃了几口潮烟,便做起了草鞋,他的脚特别大,人送外号“大脚山甫”,习惯穿自己做的草鞋。我们三个孩子围在了他腿边。他抽着稻草,故事像烟囱里的烟一样缓缓飘出来:“南日天叉头有棵大香樟树,三四个人都抱不住。一日夜里,突然雷声响起,天空亮得像白天一样。你们猜是怎么了?”我们哪里知道,纷纷摇他的腿。“呵呵,是两只妖怪逃了出来,玉皇大帝派雷公来捉妖,两只妖怪看见一棵大香樟树,躲了进去。妖怪要吃人,雷公没办法,一个响霹雳,妖怪几声大叫,将两只妖怪劈死在了树里。现在,这棵香樟树下面是裂开的,就是雷公劈的,这个故事叫雷公菩萨捉妖怪”。


  我听完,看着屋外阴暗的天空,一时不敢回家。山甫这时做完了一只草鞋,呵呵一笑:“等歇做擀面给你吃,吃了再回去。”他从厨顶掏出擀面杖,取出面粉,不紧不慢将饭桌弄白,又挖出三月新腌的乌黑的冬菜,做了锅冬菜面。我后来上初中时,每天上下学经过这棵大香樟树时,总会想起山甫讲的这个故事,阴森森的,不敢多看它,拼命骑过去。


  盛夏村民乘凉,大多扯些农活和闲话,半炷香工夫,一个重重的脚步声由东而至,偶尔伴着“咳咳”声。村民顿时收了声。有人轻轻说了句“山甫来了”。山甫慢悠悠坐下,从烟袋里挤出一小撮烟丝,装在烟管里,左手掏出火柴,顿了顿,右手划了两下,点燃了黄色的霉头纸,吧嗒一口,吸了口潮烟。他将潮烟管放到凳脚敲出烟渣,给人们讲起了故事。山甫讲故事时,白场上静悄悄,只有偶尔几声扇扇声。他的声音很响,口齿清楚,说话干脆有力,不紧不慢,有时自问,有时反问别人,仿佛此时自己也是听众。山甫讲完,自顾自笑了几声,拾起地上的烟袋。白场上的大阿四,算是山甫的同龄人,他躺在藤椅里,也点着霉头纸吸潮烟,一口接一口。继而,大家又开始说家常话时,山甫沉默不语,只顾抽烟了。


  山甫家有块地在我家旁边,种满了菊花。深秋采菊花时,山甫戴顶褐色绒帽。采一会,调皮的孙女小英要他讲故事。山甫不开口。过一会,小英走过去一把撩起他的帽子,冲他嚷:“讲不讲?”山甫只好讲白娘娘端午吃雄黄酒及水漫金山。夕阳洒下暗红的余晖时,小英钻进美丽的菊花中不出来了。“明朝我去买几只蟹来,叫爷爷你吃!”山甫不再说话时,小英站了起来,抖了抖发麻的双腿,朝山甫说。山甫依旧低头采,不答。


  冬日,几个妇女躲在角落里晒太阳,手里做着棉鞋。山甫戴着绒帽、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双手相互插在衣袖中,慢悠悠晃来,在离她们一条长凳的位置,停住了。“山甫爷爷,有啥好听故事伐?”一个妇女朝他笑。她做完一只鞋时,山甫讲完“一担砖头三孝子”的故事,转身离去。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旁边另一个妇女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句:“一天又过去了。”


  搬到我家前面后,山甫的床搭在了大厅,旁边放张桌子吃饭。他喜欢一个人喝点黄酒,边上一碗胖蚕豆,拧开熟悉的收音机频道,放到耳边听一听,才放到桌上。他喝一口酒,夹一粒蚕豆,安坐听上一段评书,到不紧要处,才喝第二口。这酒浅得很慢。那个年代,评书在全国很热,单田芳刘兰芳袁阔成是其中佼佼者,电台电视台都有评书专场,我猜山甫每天听的评书中一定有《白眉大侠》《岳飞传》《三国演义》。我曾问他为什么喜欢听评书,他说,一个人冷清,听听书就不寂寞了,今天听到这,明天就想着,就有个盼头。山甫没读过一天书,不识字,这样的老人村上还有很多,但把听书当成几十年不变的爱好的,他是村上唯一一个。他和别人不同,不关心家庭琐事和你长我短,只醉心于评书的精彩情节,肚里也藏满了故事。夜晚,他把收音机放在枕边,让那熟悉的声音伴着入眠。有时早上醒来,收音机只发出“吱吱”的声音。


  山甫每天割草时,也带着收音机,割满一篰,便坐在田埂上,抽上几口潮烟,拧开收音机听上一段。空旷的田野传来单田芳独特的“云遮月”嗓音时,一些孩子会跑来,坐在他面前。他在田间讲过什么故事,我不知道。


  乡村的声音杂了起来。家家有了电视机,放着各种动画片,言情神话武侠剧,大人看着有时紧张有时笑。小孩的眼睛迷上了游戏机,几个小脑袋成天挤在游戏机前,有的还流着鼻涕。这些新鲜东西,有声音有画面,都比只出声音没人影的收音机吸引人。山甫走在村上,没人叫他讲故事了。有时遇到孩子,山甫低下头,笑着问:“要不要听杨家将?”“我要打魂斗罗”,孩子似答非答,跑开了。山甫回家,捧起了他的乌黑的收音机,睡了一觉。


  有了电脑后,收音机算是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成了老古董,那些说书艺人也淡出了舞台。山甫活了94岁,有一天割草时摔了跤,不到一月,便离世了。生命的最后,那只旧收音机依然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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