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夕照 摄影 冯娟华
来南北湖二十多年了，最喜山里的冬笋。
南北湖的笋，鲜美甘甜，让人食之不忘，尤其冬笋，深藏于地下，聚天地山野之精华，养得肥美。刚挖下来的冬笋，切成薄片，放点农家腌的雪菜，猛火爆炒，那鲜香的味道便弥漫开来。雪菜碧绿，冬笋乳白，撒点小红椒点缀，那便是人间至美的下饭菜。
冬笋悄无声息地长在地下，我不知道村民是如何找到它们的，每每虚心求教，村民总是神秘地笑笑，不置可否。
南北湖三湾里，有个叫南山村的古老小村落，家家开门见山，户户种竹卖笋。据说村里有个挖冬笋的高手，无人能比，他只要瞄上一眼，几铲子下去，准能挖出肥大的冬笋。
西北风刮得呼呼响的时候，山中竹林里就有了村民挖冬笋的身影。
有天我跟着村里的李姐上山找冬笋，在竹林里转悠了半天，也没发现冬笋的一点痕迹。正沮丧时，从山上下来一位挖笋人，拎着一把铲子，背着一只蛇皮袋，下山时微驼着背，很沉重的样子。李姐一呶嘴：“瞧！传说中的挖笋高手。”我有点小激动，好像来人是武侠小说里的绝顶高手。看他一步步走近，我迷惑地瞪大了双眼，那人面目黝黑，顶着一头乱得打结的头发，套着一件肥大的西装，已经脏得看不清本来颜色。他探头瞄一眼我的空篮子，忽然狂笑起来。我一脸惊疑，高手为何是这模样呢？李姐笑了笑，摇摇头，没吭声。
冬天的山里，冷风吹得脸生疼。大门口有保安和外人吵嚷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赶紧下去，一眼就看见那个挖笋高手，手里提着个大篮子，正和保安怒目对视。不由分说拉开两人，那人把矮小的身子缩在大西装里，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几眼后，指着地上的冬笋，带着几分哭腔说：“从你们酒店出去的车，压坏了我的笋，叫我还怎么卖？”我仔细一看，果真有几个笋压扁了。便吩咐保安带他去后厨，叫厨房收了他的笋。
那人忽然就眉开眼笑了，露出了一口大黄牙，开始手舞足蹈起来，走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奇怪步伐。看热闹的人哄的一声笑开了。
过后几天，保安说，那个南山村卖笋的小子，毒头了，每天在我们酒店门前晃悠。
我送朋友出门，果真看到那人胡乱坐在大门外的地上，蛇皮袋上放着几个带泥的笋，一见到我，立马跳起来。
天这么冷，还是那天穿的旧西装，单薄，脏得发亮，皱得没型。“美女，买冬笋哇？”他笑得一脸皱纹。心下有点不忍，招手叫人送了钱出来，买下所有的笋。他的笋，平时是毛估估卖的，反正价格由他说了算。
附近的村民说，他从小没有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又穷，也压根娶不上媳妇。三十好几的人了，就只会满山坡挖笋，走到哪里，挖到哪里，村民也不和他理论。谁去和这样的人计较呢？村民摇摇头，叹口气。
有天黄昏时，我从南山惠泉寺出来，天色有点晚了。山道幽静，阴冷，我疾步行走，心下还是有点小慌乱。忽然，旁边的毛竹林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这时，一个人猛地蹿了出来，我惊叫了一声，定睛一看，正是那个挖笋高手，灰头土脸，扛着笋铲。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一段路，听得有电瓶三轮车，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我停下脚步，他刹住车，耸着肩，稳稳地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两眼低垂。
我朝前走，他又跟上来。
天色越发暗下来，我心里一阵发毛。旁边连绵起伏的山脉黑黝黝，风吹竹动的声音好像一阵紧似一阵。终于，我忍不住转过身来。
“你干吗跟着我？”我有点怒气冲冲了。
夜色中，依稀听他嗫嚅着：“天暗了，你，你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几乎低语一样。我不想和他耗下去了，正要转身飞奔的时候，他忽然高声说：“姐，我送你回去吧！”
愕然间，他慢慢驶近，脸上有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我忽然读懂了他的表情，看了一眼他破旧的三轮车，立马豪情万丈一步跨上小车斗，也顾不得满车的泥灰和冬笋，赶紧坐下。
一路风驰电掣，驶出惠泉山道，驶近三湾检票口。地面的隔离带把我震得“哎呦”一声叫，他放慢了速度。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正捧着茶杯喝茶，一抬头看到我们，惊讶得瞪圆了眼睛，也忘记了招呼。我笑了笑，三轮车驶过去后，终于听到身后说：“咦！这是唱哪出戏啊？”
到酒店门口，他刹住车，我跳下来，赶紧拍打着衣裙上的灰土，他大咧咧调转车头，一声口哨一溜烟而去。
从那以后，我家的餐桌上时不时多了一碗笋菜。有次，他扛了一袋冬笋来，我说：“帮我把笋剥好吧！”他麻利地上刀，一剥一撸，白白的笋就露出来了，我看得稀奇，就在一旁和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卖笋做什么？”
他眼皮一抬：“挣钱呀！”
“挣钱做什么？”
“吃饭呀！你这个傻子啊！”一脸率真的表情，睁着天真的双眸。旁边的同事听到后扑哧一笑：“他傻子，你也傻子啊！”
我们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周而复始，他也一样，挖笋卖笋，疲于奔命，我们都好像在一个虚妄的巨圈里轮转着，以自己有限的认知，窥视这个世界。
厨房油煸冬笋的香味，氤氲起最朴素的人间烟火气，烟雾弥漫间，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挖笋人，奔走在茫茫竹林中，他的脚下，有荒草，有瓦砾。在荆棘丛生的山上，他跌跌撞撞前行，睁大双眼，搜寻着冬笋的痕迹……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的母亲忽然过世了，他成了一个大孤儿。
